老童出院了

口述 老童 整理 蔷薇姐姐

我跟老婆说，你看我是阴性的，肯定不是。但后面几天，我呼吸越来越困难，走路也走不动了

我是武汉人，今年53岁。一个月前，我被确诊为新冠肺炎。

1月22日上午，我去拜访客户，回来时坐了地铁8号线。当晚就感觉不对劲，全身发冷。

当时以为是小感冒，但老婆说，会不会是中招那个肺炎了？

她是妇产科医生，对这个病蛮警觉。当晚她就让我隔离，吃喝拉撒都在单独的一间房里。幸亏隔离得早，家里其他人，包括八十几岁的父母，因为没有接触，都安然无恙。

第二天，我发烧到39℃。老婆催我快去医院。CT显示我的双肺磨玻璃状病变，但核酸检测却是阴性。医生开了药，我就回家了。

我跟老婆说，你看我是阴性的，肯定不是。但后面几天，我烧没退，呼吸越来越困难，路也走不动了。

1月27日，武汉第七医院的医生看了我的片子，认为病情发展迅猛，再继续下去很危险，决定收我住院治疗。这次，我又做了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

我被确诊了。

不能改变环境就要适应，就算真的恶化了，那也是我的命。在此之前，我要把每一天过好

我住在第四病区。病房是库房改造的，双人间。另一个病人老王，比我大十岁，我们同一天入院。

确诊后，家人要隔离十四天。医院此时也没有护工。照顾我们的，只有医生和护士。

第一天住院，我跟老王病情差不多，都发着烧，呼吸困难，但还能聊天。老王很担心因为这个病没命，我说怕什么，我们都这么走运能住院了，一定可以走出去。

我打了一天针，第二天就退烧了。老王却上了呼吸机和监护仪。管我们的河北医疗队的小护士叫我帮忙看着点。

老王有点犟，一看上了呼吸机，激动得不得了。护士一走，他就想把面罩扯下来。我在旁边劝：你好好躺着，保持体力。

老王不听，猛地站起来，一把把氧气面罩扯了。我说老王你要干什么，你回来。他不听，踉踉跄跄往厕所走去。

我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听咚的一声，老王摔倒在地上，裤子都还没扣好。他一边流眼泪，一边拿头撞墙。我吼道，老王你还要不要活了？

他哭着说：我不要死在这里头。

老王有一百八九十斤，我又病着，根本抬不动他。我跑到外头使劲喊：救命呐救命呐！医生护士都跑来，一个男医生加四个护士才把老王扶起来。小护士看老王这样子，也很难受，马上动手给他插尿管，其他人在旁边安慰：王叔叔你要有信心，你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那以后，我的任务就是监护老王。我只要能动，每天都把厕所搞得干干净净，再用热水烫几遍消毒。开始我没力气，后面有力气了，我还每天泡脚，刮胡子。

我想得很明白，不能改变环境就要适应环境，就算真的恶化了，那也是我的命。在此之前，我要把每一天过好。

我对老王说，我们要有信心，一起出去吃鸭脖子。老王虽然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了，但意识是清醒的，他流着眼泪，对我点点头。

老王拉屎拉尿都在床上，护士一天要倒好几次尿壶。她们做这种事，我又感动，又心疼

老王的病情加重，河北医疗队专门针对他组建了一个团队，好几个人管他。

小护士都才二十出头，跟我女儿年纪差不多。我看着她们每天尽心尽力照顾老王，端屎端尿，声音还总是乐呵呵。

有个小护士叫王亚美，她早上一走进病房，就大声打招呼：“哎呦，王叔叔，你今天精神又好一些了！你看着状态越来越好了！你肯定可以平安回去的！”老王听了就笑一下。

其实连我都看出来，老王一天天更不好了。

王亚美和其他几个护士，每天轮流给老王一口口喂饭。

我们病人吃的盒饭都是企业捐赠的，早上有鸡蛋、酸奶、馒头、包子，中午晚上都是盒饭，红烧牛肉饭啊、咖喱鸡排饭啊，吃得比医生护士好多了

王亚美说，她们有方便面吃就很好了，有时候病人的饭菜多出来，她们也能吃上一点盒饭。

老王吃不下饭，小姑娘们劝他：“王叔叔，你要乖一点，吃饭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早点出去。”就跟哄小伢一样。但到后来，老王一口饭都吃不下了，只能打营养针。

老王拉屎拉尿都在床上，护士一天要倒好几次尿壶。这些姑娘在家里肯定也是父母的宝贝，她们做这种事的时候总让我想起自己家的姑娘，我又感动，又心疼。

就算亲闺女，也未必愿意做这种事。我后来转去别的病房，就亲眼看到亲生儿子不愿给父亲倒尿壶，在门口打个招呼就走的。

老王每天吸氧量很大，负责老王的护士要准备好几个氧气瓶。那氧气瓶，跟小姑娘个子一样高，又那么重。她们把空的搬出去，灌满了再搬进来，有时一次要搬好几个。

有天凌晨我醒来，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人影进来护理病人。半梦半醒间，我觉得那个身影就像“神仙妹妹”。

在我眼里，河北医疗队的这群小姑娘，个个都是“神仙妹妹”。

从那以后，我只要有空，就拿起手机给她们拍照。小姑娘们做的事情这么伟大，应该要记录下来

我住院二十来天，“神仙妹妹”们每天都很忙碌，虽然看不清她们的脸，但她们的声音很有精神。

我只看她们哭过三次。

第一次是给我打针。一个小护士连着扎了几次，都没打进去。她急哭了，说叔叔啊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才晓得，她们戴上那个护目镜，基本上是看不清东西的，打针很困难。我说，不要紧，你慢慢来。

第二次是一个小护士哭着跟我说，叔叔，你能不能帮我拍几张照片。她这次来支援武汉，父母一开始不知道，现在知道了，特别担心。她想让我拍几张好看点的发过去，让父母放心。

我说，好的，我肯定给你拍得特别漂亮。

从那以后，我只要有空，就拿起手机给她们拍照。这里记者进不来，我精神还可以，我来记录。小姑娘们做的事情这么伟大，应该要记录下来。

我拍她们端屎端尿，拍她们鼓励病人，拍病人出院了和她们开心合影。

第三次哭，我印象最深。

那天，九楼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空出来一个床位，老王转了过去。换班回来后的两个小护士发现老王不在，问王叔叔人呢？我说，去了ICU。她们都哭了，怕老王挺不过这一关。

我每天拍照，帮小护士鼓励病人，跟她们每个人都成了朋友。端屎端尿的王亚美、无所不能的胖妹余硕、搬重重氧气瓶的王继华……我把她们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我老婆也是医务工作者，现在我晓得我老婆是了不起的，也晓得了这些小姑娘，包括湖北本土的医生都是了不起的

这些事情强烈刺激着我，我把多年没用的微博账号重新启用，名字改成“幸运的老童”。我天天发她们的工作照，很多人看了流泪，留言给小姑娘们打气。

小姑娘们很受鼓舞。护士长跟我说，老童，你就是我们的媒体工作者啊。

我们成了朋友，有时忙里偷闲聊几句。小姑娘们说，童叔叔，以后来我们河北，我们请你吃好吃的。我说好呀，我肯定去的，武汉也有很多好吃的，以后我也请你们吃啊。

她们问，武汉有什么好吃的啊。

我就说热干面和周黑鸭。不过做热干面的应该都关门了，周黑鸭也没得卖了。她们听了很馋，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就在网上发帖。没想到，周黑鸭店家看到了，说这几天就给大家送鸭脖子来。

我做这些事，就是因为这些天她们的一言一行感动了我。

我老婆也是医务工作者，以往我没觉得他们多伟大，现在我晓得我老婆是了不起的（她一结束隔离就立马回了医院参与救治），也晓得了这些小姑娘，包括湖北本土的医生都是了不起的。

2月17日，我三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CT也是好的，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我跟四病区的十几个护士一一告别，我说希望她们也能早点回家。

现在回家几天了，我还在自我隔离。我的家就在东湖边，我盼着疫情早日结束，我要去东湖绿道骑行，去磨山爬山。

还要去河北见那群可爱的“神仙妹妹”。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