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夜晚
Fashion.hangzhou.com.cn  2020年07月10日 06:48:39 星期五  杭州日报

1,

在冬季最短暂和让人昏昏欲睡的那些日子里,在锅垢般的夜幕和晨昏的首尾,当城市越来越深地淹没于冬夜的迷宫中的时候,当城市被短暂的黎明不情愿地摇醒的时候,父亲已经魂不守舍,把自己出卖给另一个世界并且沉溺其中了。

他的头上和脸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乱蓬蓬、硬扎扎的灰发,一绺绺、一撮撮乱七八糟地竖立着,从他的疣子上、眉毛中、鼻孔里钻出来,把他的模样弄得像一只脾气暴躁的老狐狸。

他的嗅觉和听觉敏锐得异乎寻常,从紧张、沉默的表情看得出,他借助这两种感觉媒介仍然与耗子洞、烟囱口、黑暗的角落、地板下面落满灰尘的空间……这些看不见的世界,保持着永恒的接触。

他是一个对飒飒的风声、黑夜的吱吱嘎嘎声以及地板上秘密的咬啮生涯警觉而细心的观察家,也是对上述事物无时无刻不在窥探的共谋者。他如此迷恋地沉浸其中,完全融化进一个外人难以涉足的领域,他甚至都不想跟我们谈论那个领域。

每当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显得过于荒诞的时候,他总是轻轻地叩击着手指,独自轻声发笑。接着,他会跟我们的那只猫心领神会地交换一下眼色。对那些神秘事物同样谙熟的猫会抬起它世故冷漠的条纹脸,合上向下倾斜的眼睑,表情漠然而倦怠。

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在进餐之际,父亲突然把刀叉放在一边,脖子上还系着餐巾,然后像猫似的从桌边站起,踮着脚尖来到邻居的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钥匙的锁孔向里窥探。接着,他带着腼腆的微笑尴尬地回到桌边,嘴里含含糊糊、嘟嘟囔囔地 自言自语,跟那个让自己迷恋不已的内心独白共鸣着。

为了让他分心,从这种病态的胡思乱想中摆脱出来,母亲经常强行让他在黄昏时分出去散步。他会默默地走出去,虽说不反对却也无精打采、神情恍惚、心不在焉。有一次,我们甚至一起去过剧院。

2,

我们又一次来到那间灯光暗淡、肮脏不堪的大厅,里面充满了让人昏昏欲睡的嘈杂声和无序的混乱。但是,当我们使劲从人群中穿过去之后,前方随即映现出一幅巨大的淡蓝色的幕布,犹如另一个世界的天空。张张涂成粉红色、脸颊高高鼓起的大面具在一片浩瀚的帆布上浮动着。

那些面具哆嗦着红色的眼皮——这些鲜艳的嘴唇在无声地呢喃着,我知道当这种神秘的紧张感达到极致时,膨胀的幕布的天空真的会突然迸裂开来,演示出种种不可思议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事物,那个时刻已近在咫尺。

然而,我却不允许经历那个时刻,因为,就在此刻,父亲开始流露出某种焦灼感。他摸遍所有的口袋后终于宣称,他把装着钱和极端重要文件的提包落在家里了。

跟父亲略微合计了一下,大家建议让我回去找那只提包。照母亲的说法,离开幕还早得很呢,再说,像我这样的飞毛腿绝对能及时赶回来。

我踏进天光尚亮的冬夜。

在这样的夜晚打发一个小男孩执行一件紧迫而重要的差事真是太欠考虑了,因为在这种若明若暗的光亮中,街道似乎在成倍地繁殖,纵横交错,很容易让人迷失。在城市的纵深地带,那些反光的街道、形状彼此酷似的街道、容易混淆的街道,都一起敞开着。

我走了几步后,发现没有穿大衣。我想再次折回去,可是片刻之后,又似乎觉得这样做纯属毫无必要的浪费时间,尤其是今天晚上,根本就不寒冷。相反,我还觉得阵阵与时令不符的热浪袭来,像春夜吹拂的微风。雪花缩成片片白色的绒毛,化作片片飘着甜美紫罗兰香气的白云。团团相似的白色绒毛从天空飘过去,天空上月亮增大了两三倍,同时呈现出它的所有面相和位置。

那天晚上,天空中不少地带裸露出内部结构,有点类似解剖物的陈列品,呈现出光的螺纹和涡旋、黑夜的浅绿色固体物、空间的乳浆和梦的纹理。

3,

在这样的夜晚,是不可能沿着拉帕特街回去的。想不起来在这么晚的时刻,那些奇怪而又非常吸引人的店铺偶尔还会开门。平时,这些店铺很容易被人忽视。我一般管它们叫肉桂色铺子,因为它们的墙上都嵌有黑色镶板。

这些其实挺气派的铺子晚上都开得很迟,从来都是我最心仪的目标。光线很晦暗,阴沉而肃穆的店堂里弥漫着油漆和香火的气息,弥漫着遥远国度和稀罕商品的芳香。你可以见识到孟加拉灯、魔盒、早被遗忘的那些国家的邮票、中国剪纸、靛青颜料、来自马拉巴尔的假珠宝、异国的昆虫、鹦鹉、石嘴鸟的蛋、活的蝾螈和蜥蜴、曼德拉草根、从纽伦堡过来的机械玩具、装在坛子里的小矮人、显微镜、双筒望远镜……特别是,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稀罕少见的书籍,以及有着让人惊讶的版画和奇妙故事的对开本的老册子。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家书铺,有一次我瞥见过若干极其珍稀、被查禁的小册子,那些出版物掀开了某些秘密社团让人急切地想了解却又无从知晓的神秘事件的面纱。

我很少有机会去光顾这些店铺——尤其是我的口袋里有一笔数目虽小但却足够用的钱——这回我可不能放过撞到眼前的这个机会,尽管我有重任在身。

想光顾那些肉桂色店铺的渴望仿佛借给我了一对翅膀,我拐进一条熟悉的大街,几乎是在奔跑而不是行走,提心吊胆地怕迷了路。我已经走过三四条街了,可还是看不到想拐弯的那个地方的标志。更糟糕的是,这条街的外貌与我原来想象的不同。没有任何店铺的影子。我来到一条街上,两边的房子都没有门,而且全都紧闭着窗户,由于月光的反射,里面什么都看不见。在那些房屋的另一面——我想—— 一定是那条店铺街了,从那里可以进入这些房屋。我这时加快步子,心里慌乱极了,开始产生放弃拜访那些肉桂色店铺的念头。此刻我一心想尽快离开这里回到自己更熟悉的城区。我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拿不准它会把我带向何方。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路面开阔、建筑稀少的大街上,这条街很长又很直。我能感觉到从某个空旷地带吹来的微风从身上掠过。从人行道附近或者花园深处,矗立着琳琅满目的别墅,都是有钱人的私宅。在别墅之间,到处是公园和果园的墙壁。这一片看上去像是莱什尼亚斯卡街底端人迹罕至的那一部分。月光穿过万千羽毛般的云朵,犹如天空上布满了银色的鳞片。夜晚如同白昼一样苍白和明亮——只有公园黑洞洞地矗立在这片银光闪闪的景色中。

4,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一幢大楼,发现自己看到的是一所中学的背面,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它的这一面。我径直朝大门走去,让我吃惊的是,大门竟然敞开无阻。门厅的灯仍然亮着。我走进去随即踏在过道的红地毯上。我希望能够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穿过去,然后从正门走出去,这样就可以走个很大的捷径。

这么晚了,阿伦特教授也许正在教室志愿上美术课。在冬季,在这么晚的时候,他总是如此甘于奉献。我们在这位优秀教师唤醒的艺术激情之火的鼓舞下,纷纷前去听课。

一伙勤勉的学生几乎淹没在这间巨大而昏暗的教室里,墙壁上映照出我们的脑袋巨大的黑影,杂乱无章地晃来晃去,这些影子是由插在瓶子里的两支细细的蜡烛发出的光亮投映上去的。

其实,在这样的课堂上,我们画的东西并不多,教授也不是特别严苛。有些男孩儿还从家里带来软垫,索性躺在条椅上小睡片刻。我们中只有最勤勉的学生才会围在蜡烛旁边,待在那圈金黄色的亮光中。

但是,像春雪般琳琅闪烁的光泽渐渐变得黯然,并随即消失,让位于黎明前漆黑深沉的阴暗。我们中有些人已经在温暖的雪地上睡着了,另一些人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家门摸索而去,盲目地步入父母和兄弟的美梦中,走进一连串深沉的呼噜声中,这呼噜声正好赶上他们的晚归。

5,

我发现自己站在摆着一盆盆棕榈树的镶木地板上,棕榈树高得快要碰到天花板的饰带了,这时,我注意到自己其实站在中间地带,因为起居室没有正墙。它有点儿像宽敞的凉亭,几块台阶把它同城市的一个广场连接起来,成了这个广场的封闭部分,有几件公园里的用品直接摆放在人行道上。我从一段石阶上跑下来,发现自己又与街道处在同一个平面了。

天空中的星座陡然倒立着,所有的星星在倒着旋转,埋在羽绒似的云层下面的月亮尽管看不见却照亮了云层,仿佛前面还有走不完的行程,而且它正一心一意地完成在太空的复杂运行,还没有考虑黎明的事儿。

几辆马车在黑洞洞的街上若隐若现,接榫松脱、支离破碎,简直像瘸着腿打着瞌睡的螃蟹或者蟑螂。赶车人从高高的座位上向我俯下身来。他长着一张亲切的小红脸。“乘车吗,少爷?”他问。马车上那些林林总总的胳膊腿儿以及所有的关节和纽带都摇摇晃晃,轻便的车轮滚动着出发了。

可是,在这样的夜晚,谁会把自己托付给一个不可捉摸的赶马车的人,听凭他异想天开的怪念头来操纵呢?在车轴的咔嗒声中,在赶车人座位和车顶的碰撞声中,我无法就要去的地方与他取得一致意见。我说什么他都纵容地点点头,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地唱着歌。我们绕着城市兜圈子。

到了集市广场,我碰到几个悠然散步的人。他们陶醉在夜晚的景色中,仰着脸漫步,脸上弥漫着从空中投下来的一层奇妙的银光。我完全不把父亲的提包放在心上。父亲经常沉迷在自己的各种怪癖中,此刻大概已经忘掉了那个丢失的提包,至于母亲,我不必太在乎。

只有在那年那个难得的夜晚,人们才会油然而生各种愉悦的念头和灵感,有一种被神圣的诗的手指抚摸的感觉。我怀着形形色色的念头和盘算想回家去,却遇到几个胳膊下夹着书、关系要好的同学。他们被那天晚上永不消逝的光亮唤醒,已经出发要去上学了。

作者: 编辑:张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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