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虹

患鼻咽癌的患者，第一次来看病是他的妹婿带来的，看他的妹婿忙前忙后，忙上忙下，他倒好像是一个局外人，不说一句话，只蹲在地上默默地抽烟。他的病需要尽快放疗，听完医生的话，妹婿没有说什么就在放疗同意书上签了字。我问他他的家人为何不来时，妹婿没说什么，只说有事，似有难言之隐。

开始几天都是妹婿陪着来放疗，没有轮到的时候，他仍旧是默默地蹲在门口抽烟。

一个星期后，有一个50来岁的女人来陪他做放疗，看样子是他的老婆。

她说话爽快、干脆，走路也是一阵风似的轻快，跟别人说话她总是面带微笑，跟他说话却是眉头紧皱。每次进机房或是出机房，她总在一边有些不耐烦地催他快点。他走路很慢，腰都快弓成一个“C”字形，与他52岁的年龄一点也不符。

有一日，排队排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歪歪倒倒地走过来，我真害怕他就在走到机房这几步中摔倒。我说你家人怎么没有一起跟来，他说可能马上就要到了。我说下次最好跟家人一起来，他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然后默默地蹲在一边开始抽烟。

正说着，中年妇女边理着头发边跑着进来了，看着周边好多人在看她，她连声说对不起，来得迟一点，不好意思，耽误大家时间了。她一边张罗着事，一边歉意地说，她在两个单位打临时工，有一个孩子在读大学，家里所有的收入都靠她，她男人15年前就不工作了。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去工作，她的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说个不停。

15年前，他曾是单位里的大红人，当时，他的爸爸是单位的一把手，他在单位跑营销，经常出差，人一旦有钱了朋友就会多起来。那时，他几乎每天都与朋友在一起喝酒。后来，单位倒闭了，他从单位下岗后，曾找过两家去上班，因为平时只吃不做事习惯了，新单位的工作做不了，做不了就辞职，辞了两家，后来索性就什么也不做，整天待在家里了。每天，三顿饭可以不吃，但一定要做的就是要喝三顿酒。

儿子读高中那段时间，是她最辛苦的日子，儿子要学费，要增加营养。那时她做了三家家政，每天早上还要4点钟起床出去卖小吃。后来，儿子读大学，为了给儿子挣学费，她除了做三家家政，晚上还到网吧打工。她说儿子很懂事，只要能挣到钱给儿子读书，她再苦再累也愿意。说到儿子的时候，她脸上满是幸福。

那一段时间，他一个人在家，整天躺在床上，床边放一瓶酒，一个小便盆，饿了就喝，醉了就睡，醒了再喝，有时醉得东倒西歪，小便都小便不到盆里，弄得地下到处都是。什么时候看到他都是歪歪倒倒的样子。没有钱就跟她要，也不多要，只要给他喝酒的钱就行了。他不闹事也从不走出家门。这次，远在外地上学的儿子打过好几次电话回家，让妈妈多多照顾他。

她说，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为了儿子有一个圆满的家，他们没有离婚，其实，分床差不多有15年了。

说着说着她眼泪又掉下来了，她说，不去打工，儿子读大学的费用怎么办？还有两年才毕业呢。前几天，有护士说他身上的味道太大了，她说他有五年没有刷牙了，澡也很少洗，常常一个夏天都不洗澡，她拿他也没办法，只有儿子在家时硬拖着，他才洗。一个月，有时两个月，儿子会来个电话催妈妈给他钱去理发。理发一次5元钱，每次，她必须多给他两元钱的车费，他才肯去。后来，他干脆走路，把另外的两元钱拿去买酒喝。

后来，听说她辞掉了两家家政，只做一家。接下来，她每天都同他一起来，有时，妹婿也来问问情况。听妹婿说，看病的钱全都是他们拿的，我问他有没有意见，他说，他们就兄妹两个，他家又穷成那个样子，儿子还在上大学，他们不拿又会有谁帮他？他说，他的儿子经常会哭着跟他们打电话，求他们管管父亲。其实，他不打电话，我们也会帮他的……

有一次，他发烧了，连续一个星期，我催促她赶快带他去肿瘤科看看。后来，妹婿来了，带着他开了三天的输液。因为连续的发烧，他的体质越来越差，再也没有力气从家里走到医院了。后来就看到她用三轮车背着他来放疗。

科室有一些东西坏了，没有用，都是铁制的可以拉出去卖，我跟她说，她高兴得不得了。那天已近午饭时间了，我让她下次再来拖，她却执意马上就拖，我想她是担心被别人拖走。她把一个破纸箱撕下来铺在科室外面的地上，然后，把男人从三轮车里抱下来放在铺好的纸箱上躺着，乐呵呵地把那些笨重的东西拖回家再回头来带他。我把科室里集了半年的废报纸一次性地也给了她，她抱着报纸开心得不得了，连声跟我说谢谢。

放疗结束了，我再也没有看到她带他来医院。

半年后，在公交车上我意外地遇到女人，她告诉我，他走了，走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在身边。儿子很懂事，一直跪在地上哭个不停，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儿子哭着说，他大学还没有毕业，没有机会买好酒给他爸爸喝。

我帮她刷了月票，她一路不停地说着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