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死者在说话。

对戴先成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每一个生命在人间的终结，他们的姿势，他们的衣着，他们的形态……都是他们在人间留存的最后信息，等待有心人的解读。

横在戴先成眼前的是这样一个男人：他蜷曲在马路中央，蓬头垢面。

他想告诉人间什么？

2006年4月22日早上5点多，诸暨市大唐镇，起早的人在经过盛唐路时，看到一个男人躺在路中央。

他右侧着身，微微蜷着身体，仿佛睡着了一般。

有人小心翼翼走过去，他已经没了呼吸。

他是谁？从哪来，要去哪，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他杀，还是自杀？

马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指指点点，又各自匆匆散去。

案件回放

戴先成

5

都市快报联合省公安厅特别推出

名探第

季

逝者之证

之

戴先成

职务：诸暨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法医

成就：49岁，入行23年，解剖3000多具尸体，无一错案。2003年被评为全国刑事科学技术青年人才。2001年11月29日，诸暨陶朱街道方家一家三口被杀，其中还有一个婴儿，是方家10个月大的孙女，在现场勘查中，戴先成提取到了嫌疑人的DNA，为2011年许德勇（犯有5起命案，杀害8人）系列杀人案的侦破，提供了重要物证，今年荣立个人三等功。今年10月，被浙江省公安厅评聘为刑侦行家。

名探档案

男人

戴先成接到电话就到了现场。

作为一个县城里的法医，他的工作琐碎具体，有时在解剖台前从黑夜站到天亮，还来不及换下散着异味的衣服，就赶着去另外一个现场。一年里他和同事差不多要面对300多个死者，破译他们在世间的最后遗言。

男人头发乱糟糟的，结成了硬块，衣服破旧，外套黑乎乎的，翻开他的衣服，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他还穿着棉衣，里三层外三层。下身的藏蓝色裤子也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土。一只蓝边白碗静静地躺在他右大腿边。

冷气房里，只有戴先成手里的柳叶刀在男人皮肤上轻轻划过发出嘶嘶的声音。

他是个中年男子，40岁至50岁之间，体表完好，不像是受到了重创后不堪的模样。

对戴先成来说，解剖台上的每一具尸体，都有可能是一个冤魂，他们有着自己的表达方式——这些，需要戴先成用手中的刀来替他们再次表达和转告，就像一个高级的捉迷藏游戏，躲藏的人自己迷了路，寻找的人仍在寻找。

手起刀落，在男人的皮肤下，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关于“他”的信息开始渐渐清晰：他的腹股沟有一些撕裂伤，大腿和胸口皮肤下也有出血症状，肋骨骨折，肝脏破裂。

也许他是被人撞死的，这是一起交通逃逸事故吧？又或许是摔死的吧？他是被人从高楼推下来还是自己摔下来的呢？

碗

不不，戴先成觉得不对劲。

他总是爱琢磨，总是对看似普通的死亡案件不断提出质疑，他觉得死亡是有原因的。

解剖台上的这个男人生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死去，没有留下任何记录他身份的信息，过去很多天，也没人来报失踪。

他是一个流浪汉。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是谁。

又是一个无名氏。也许，他终将和那些无人认领的无名尸体一样，安静地躺在殡仪馆里。

但这并不是说，他没有权利享有真相，并不是说，戴先成可以因为这样，就放弃解读他。

他身边的那只碗看起来完好，碗沿有一些细细的缺口。那只碗是唯一和他最后待在一起的物证，它目睹了他的死亡。

如果是被车子撞了，碗在地上滚过，怎么没碎呢？

如果是从高处摔下，一只瓷做的碗，不可能摔不破？

这只沉默的碗是要告诉戴先成些什么吗？世界总是如此公平，即便是物和人，这两个平行的时空里，也是相互感应着的。

反证

戴先成回到现场。

这么多年，戴先成去过无数个恶臭熏天的高度腐败现场，回来时，头发和衣服上带着一股无法排解的气味。他自己闻不到，围观的人纷纷掩鼻，他前脚走，人们后脚马上烧草灰，像送瘟神一样。

有时，戴先成的工作也很危险，作为基层一线法医，他们有时需要自己下河去打捞浮尸。

但对每一个死者负责，这是他上法医专业时接受的训导，即便这些年，有着这样那样的艰难，当最后他把死者想说的话说出来，他会觉得那是一种快乐。

他是死于高处坠落或者交通事故吗？戴先成回到现场，他需要用反证法来回答这两个问题。

1. 假设是高处坠落：

现场是一条乡镇公路，两边建了一排排自建房，差不多都有五六层楼高，如果是从2楼摔下，倒是有可能形成这样的伤势。但每家每户都装着防盗窗，把房子围得像个钢铁堡垒。

如果是高处掉下马上死亡了，一般会出现颅底骨折，上下肢骨折，而男人没有这样的症状。

更关键的是，如果是坠落的，身体着地处的伤会比较严重，但男人身上的伤是分散的。

2．假设是交通事故：

如果是受到了车辆撞击，会有一个特别重的撞击点，他身上会有一些符号和特点，下肢会有严重创伤，比如骨折，会有一个扭曲的动作，这些他身上都没有。

从他的受伤情况看，胸部的伤情不足以让他死去。如果是当场被撞死了，会有颅脑损伤，颅底骨折的伤势，但他身上没有。

3．无法回避的那只碗：

无论高处坠落还是交通事故，最关键的是，那只碗好好的，没有摔过磕过的痕迹，

这是一个两个假设都无法解释的硬伤。他是被人打死的？

秘密

这几年，诸暨市大唐镇，成了全国有名的袜业之都，也是全国轻纺原料的批发市场所在地，外来人员也越来越多。

盛唐路南北走向，穿过大唐镇，到了傍晚，夜宵摊一个个摆了出来，卖米粉的、烧烤的，摊位上方的电灯点燃夜空。

凌晨，是夜宵摊生意最好的时候。黑夜里，一个人影在马路晃荡，他手里拿着一只碗，天气太冷了，这个夜晚与其他夜晚一样，他仍然无家可归，仍然没有东西可以安慰他饥肠辘辘的肚子。

他走向一个卖米粉的摊位，只想讨口热的吃，或者讨点钱为下一顿做准备，人们嫌弃地转过身。一张桌上，散落的盘子里还有些没吃完的残羹剩饭，他走近桌边。

站在灶台后面的男人，和他差不多年纪，差不多身高，突然从灶台后蹿出，冲向他。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反应，被一脚撂倒，隔着厚厚的衣服，他觉得痛，他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全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一只脚踢向他……

戴先成后来每次想到他，眼前都会出现一个揪心的画面：他蜷起身体，用微弱的力量抵抗，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只空碗，他的眼睛里是周围人的倒影，他们看着他，他们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他闭上了眼，手里的碗倒在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踢他的男人，很多年前和他一样在这个城市无依无靠……

跟着名探去破案

真相

如果这是他杀，有人伪造了杀人现场，那么现场会留下相关的痕迹，比如脚印、搏斗痕迹等。但现场没有。

戴先成有个习惯，解剖前，他会尽量多了解些现场周围的情况。他知道，解剖不代表能解决一切问题。

房间是密闭的。没有侵入的痕迹。

男人手上绑着的绳子，打的结和脚上和脖子上的都不一样，看起来有点松，如果是别人绑的，不会绑得那么潦草。

这是一起自杀事件。

男人被判离婚后，当天晚上决心一死。他坐到凳子上，用绳子勒住自己的脖子，又把脚勒住，然后把自己的手绑起来，但一个人一般是无法绑紧自己双手的，然后他从凳子一滑……

因为他已经离开，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

被三根绳子吊着的男人

面对死亡多了，像戴先成这样纯粹搞技术的人，也有感性的时候，他觉得生命脆弱，有时又觉得无助，特别是他知道了秘密后，仿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一点点腐烂掉。

今年4月17日，一间出租房里，一个男人吊在空调的铜管上。死了。

三根绳子绑着他，一根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一根绳子绑着他的双脚，还有一根绳子绑着他的双手。

空调机下方有椅子，椅子上还搁着一张方凳，距离墙边大约有30多厘米。

这是一个40多岁的男人，前不久刚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