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不如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节选
普洱
❶ 爱屋及乌
秦观的梅花诗
要比林和靖的好?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北宋元祐五年(1090)初春,瑞雪初歇,梅花绽放,孤山上花香馥郁。一僧一文士行行走走,望着雪霁后的美景,文士吟诵了这首《和秦太虚梅花》。
文士就是苏轼苏东坡,此时他是以龙图阁学士的身份,领军浙西兼任杭州太守,僧人是隐居于龙井一地的高僧辩才。《和秦太虚梅花》是苏轼的一首旧作,1084年为应和秦观(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同称“苏门四学士”)的《和黄法曹忆建溪梅花》一诗而作,在秦观的那首梅花诗中,有这样的诗句:“海陵参军不枯槁,醉忆梅花悉绝倒。为怜一树傍寒溪,花水多情自相恼。清泪班班知有恨,恨春相逢苦不早。甘心结子待君来,洗雨梳风为谁好……”
或许是秦观的诗句打动了彼时的苏轼,让1084年的他恍然想起他魂牵梦萦的杭州。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是在熙宁四年(1071),那一年三十六岁,带着失意的悲凉赴杭州任通判,和太守陈襄一见如故,那一年他们为杭州修复了六井,在《钱塘六井记》中,苏东坡这样写:“熙宁五年秋,太守陈公述古始至,问民之所病。皆曰:‘六井不治,民不给于水。南井沟庳而井高,水行地中,率常不应。’公曰:‘嘻,甚矣,吾在此,可使民求水而不得乎!’乃命僧仲文、子圭办其事。于是发沟易甃,完缉罅漏,而相国之水大至,坎满溢流,南注于河,千艘更载,瞬息百斛。”
辩才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苏东坡,此时吟诵这首诗当是有所感怀。
辩才知道,他的这位好友苏东坡一向喜爱梅花,这和西湖处士林逋相似,林逋的几首咏梅诗都是绝品佳作,其中《山园小梅》(其一)云: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方才两人还争辩了几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两句诗,众所周知是从五代南唐江为的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改动而来,林逋把“竹影”改为“疏影”,把“桂香”改为“暗香”,辩才认为有剽窃的嫌疑,苏轼却说,这改得妙,改得好,点石成金。
这人就是这样,要爱爱得入骨,憎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皮囊里住着一个烂漫的人。
另一首林和靖的梅花诗也写得绝佳:“小园烟景正凄迷,阵阵寒香压麝脐。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画名空向闲时看,诗俗休徵故事题。惭愧黄鹂与蝴蝶,只知春色在桃溪。”
秦观的梅花诗当然不错,也说能压林逋一头却是苏东坡的私心和对秦观之爱了。你要说苏东坡不知道,辩才知道,错了,苏东坡对林逋的咏梅诗,尤其是“疏影”一联十分倾倒,称道其有“写物之功”,应和秦观诗作的时候,苏东坡贬官黄州已五年,心境犹如槁木死灰,但秦观的咏梅诗让他想到了杭州的孤山梅花,诗人在兴奋之余难免夸张。
在杭州,在通判任上,公务之暇,苏东坡常常在孤山一带赏梅饮酒,往往是在哪株梅花树下醉了,就在那株梅花树下入眠,而一觉醒来,睁开眼睛,梅花早已纷纷扬扬落满身上和地下。离开杭州十年了(写诗时),年年花开花落,时间流逝如水,但可曾敛结出果实?
第二度入杭,苏东坡的官邸位于凤凰山顶,南见钱塘江,北瞰西湖。而凤凰山下,夹于西湖和钱塘江湾中间,自北而南的,正是杭州城。但元祐四年(1089)的苏东坡,看到的西湖有一张悲哀的脸。
他日思夜想的西湖,荒草丛生,水光潋滟不在,山雨空蒙亦非往昔。元祐四年(1089)秋,刚刚到任的他旋即向朝廷上了《乞开杭州西湖状》的奏章:“熙宁中,臣通判本州,湖之葑合者,盖十二三耳;而今者十六七之间,遂塞其半。父老皆言,十年以来,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更二十年,无西湖矣。”
算算时间,朝廷的答复应该是在路上了,而苏轼在这些时日,也已经做了大量的物力和人力上的准备。
❷ 薛秀才盛年凋零,白居易写两首诗哀悼
梅花飘落,落在泥泞里。觅食的鸟雀在林子里扑簌着,溅起那些积雪。
苏东坡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是他所推崇的白居易所经历的。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也是做了很多的实事,而尤其有意思的是,两人都喜欢到孤山和灵隐寺一带转悠。
有一回白居易和他的属下一起到孤山寻梅,孤山上野梅次第开放,此时已是初春,在下午的阳光中春意融融,一行人且行且吟,颇为惬意。
忽听到一声幽怨的叹息从林子里传来,走到看得见的地方,是一白衫书生正独自在梅花树下自斟自饮,应该是出生富豪,树下有从人把桌椅宛然摆放,如家中的客厅。
而梅花飘坠,散落在酒樽之中,似乎梅香渗透到了酒香里。
和苏东坡一样,白居易是个感性之人,对这白衣士子他莫名就有了好感,于是走上前去,问:“何事如此伤春?”
白衣士子见白居易气质儒雅,不是个迂腐之人,举手相邀,说:“兄台等既然有缘,不如入座共饮。”
白居易也不客套,入座后,才一一见礼,而听到白居易的名字时,这白衣士子也只是愣了一下,并不拘谨。白居易注意到这年轻人身形消瘦,状态并不太好,而性格却很爽朗,这一日的聚会是欢畅的,谈诗论文直到暮色降临。
白衣士子姓薛名景文,是附近薛家村的大户人家出身,酒至酣处,薛景文写了一首《寻梅花同饮》赠邂逅相逢的白居易,白居易聆听之下,这诗还算不错,当下赋诗一首《和薛秀才寻梅花同饮见赠》:
“忽惊林下发寒梅,便试花前饮冷杯。白马走迎诗客去,红筵铺待舞人来。歌声怨处微微落,酒气醺时旋旋开。若到岁寒无雨雪,犹应醉得两三回。”
这天梅花树下的酒席散了以后,在繁忙的公务之余,白居易倒是一直惦记着这个消瘦的薛秀才,尽管分手时他叮嘱薛秀才可去官衙找他,但始终没见他来,白居易以为这是年轻人的傲气,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忽忽一年过去,这一日处理完了公务,白居易想起这件旧事,突然有一种恍惚之感,就带着他的下属携着酒去了孤山的那片梅林。
去之前,他先命人去薛家村寻秀才薛景文,就说是去岁故人相约。
到了梅花树下,一切仿佛去岁,梅花依然在盛开,也在飘落,而去年在一起的那些人除了还没到的薛景文,也都一一在目,时间好像是停滞的。
正当他们觥筹交错之时,那个找寻薛景文的人回来了,他告诉白居易,薛秀才因为生病,已经在前些时凋零,白居易闻听之下,颇为黯然,本来是开心的酒宴却变得郁郁寡欢。
当又一杯酒倒入喉咙之时,白居易一声浩叹,隔了一年,又为薛景文写了《与诸客携酒寻去年梅花有感》:
“马上同携今日杯,湖边共觅去春梅。年年只是人空老,处处何曾花不开。诗思又牵吟咏发,酒酣闲唤管弦来。樽前百事皆依旧,点检唯无薛秀才。”
两首诗隔着一年,也隔着一个白衣胜雪的薛秀才,这是时光的流逝,更多的也是人世的哀伤,那种突然的失去和空缺。
苏轼读懂了白头老尹在文字中的喟叹,在这样锦绣的西湖边,时间同样在无声无息中消失,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这风景中的人,又被这风景所抛弃,就像梅花,它灿烂盛开,很快在风中凋谢飘零,它的美能够挽留住吗?
辩才是精研佛学的高僧,但对于苏东坡所讲的这个故事,也有着哀伤的共鸣,那是内心眺望时间深处的无力,肉体是一种幻象,辩才如是告诉苏东坡。
但显然苏东坡还沉浸在白居易那种被时间打败了挫折感里,他指指那几朵在雪意中兀自红艳的梅花,说:“这一定是白乐天所看到的世界,一朵花就是一个世界啊!”
在离开杭州很多年以后,白居易写了一首诗给当时的一个下属萧悦,两年赏梅他都在场,也是后世知名的画家,《忆杭州梅花因叙旧游寄萧协律》:
“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蹋随游骑心长惜,折赠佳人手亦香。赏自初开直至落,欢因小饮便成狂。薛刘相次埋新陇,沈谢双飞出故乡。歌伴酒徒零散尽,唯残头白老萧郎。”
苏东坡眺望着远处,而净慈寺的钟声隔湖隐约传来,苏东坡像是自言自语,那个时候,白居易已是老态龙钟。
❸ 一边游赏作乐,一边办理公事,只有苏东坡才能做到的传奇
元祐六年(1091)春,没有下雪,阳光明媚,风中有暖意吹扬。孤山的梅林中,辩才和苏东坡这一僧一俗依然结伴赏梅。
这一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对苏东坡来说尤其如此。
朝堂批准了苏东坡提出的疏浚西湖的请求,但只给了一百张度牒(度牒即僧人出家的身份凭证)作为启动经费。这一百张度牒,苏东坡卖出了一万七千贯钱,大概是整个工程所需费用的一半,然后苏东坡又像个和尚一样化缘,等到钱财到位,他带领工人和船夫,浩浩荡荡开始了西湖整治工程。
有时候也是歪打正着,因为没钱把疏浚出来的西湖淤泥外运,苏东坡将这些淤泥建筑了湖上的长堤,栽种花木杨柳,建小桥亭阁,这独居匠心的设计构成了西湖著名的“苏堤春晓”和“苏堤六桥”。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
苏东坡用自己的诗描述了这条贯通西湖南北两岸的长堤,同时,苏东坡将岸边的湖面租给老百姓种植菱角,但必须要将自己承包的湖面定期拔草,同时官府将收来的费用用于湖堤的保养,并且在西湖正中建造了三座小石塔,石塔中的水域严禁种植菱角。小石塔在后世被称为“三潭印月”,是西湖的标志性符号之一。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苏东坡在杭州留下了诸多的轶事,据《梁溪漫志》记载:“至冷泉亭外,则据案判决,落笔如风雨,分争辩讼,谈笑而办。”
苏东坡对西湖的爱,大抵可以和白居易媲美了,这湖光山色中的烟波浩渺之气,让他心有戚戚。据说在苏东坡处理完公事,策马回家时,街道两旁常常挤满了想争睹苏仙容颜的民众,苏东坡是他们的明星。
在宋代的史料笔记《春渚纪闻》里,记载着很多关于苏东坡的轶事,其中就有一个广为传颂的故事:苏东坡到杭州就职时,有人告状说有个人欠购绫娟的钱两万不还,公差把那人招来询问,这个人说:“我家以制扇为生,正好父亲亡故,而自今年春天以来,连着下雨,天气又冷,做好的扇卖不出去,并非故意欠他钱。”东坡看来他许久,确定他没有撒谎,说:“暂且把你做的扇拿过来,我来帮你卖。”扇送到后,东坡取空白的夹娟扇面二十把,拿起判案笔书写行书、草书并画上枯木竹石,一挥而就。交给那人说:“快去外面卖了还钱。”那人流泪拿扇往外走,刚过府门,就有好事者争相用千钱购扇,手里拿的马上卖完了,而后来的想买,已经买不到了,无不懊悔而离开。卖扇人用卖扇的钱终于还清了欠款。
所以1091年的苏东坡,和辩才在孤山赏梅时是开心的,这之前的一年他没有光阴虚度,他甚至不无得意地把秦观写给他的那首《寄苏子瞻》迎风吟诵出来:
“十里薰风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
这第三四句中的故事在《宋诗纪事》中有记载,说苏轼在杭州为官时,常常早上带着一大帮朋友、差役乃至歌妓来到西湖上,一边游赏作乐,一边办理公事,到了傍晚,又带着一大帮人回城,玩得尽兴,公事也办完了,工作、娱乐两不误,在当时传为美谈。
这当然不能用今天的眼光去看,起码在辩才看来,苏轼让人惊才绝艳,非常人可以企及,但苏东坡自己没有这样认为,反而常常有遗憾,比如像白居易那样对时光须臾的伤感,对自己转瞬即逝的灵感的惋惜,就在这孤山上,在《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中他写到了自己的失落: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不归对妻孥,名寻道人实自娱。道人之居在何许,宝云山前路盘纡。孤山孤绝谁肯庐,道人有道山不孤。纸窗竹屋深自暖,拥褐坐睡依团蒲。天寒路远愁仆夫,整驾催归及未晡。出山回望云木合,但见野鹘盘浮图。兹游淡薄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
这人世的悠游里,也许能看见的是别人的才华潇洒,但谁能道出风光背后的努力呢?
❹ 他们所看过的梅花被后来的无数人所凝视
在这一年的晚些时候,苏东坡离任杭州,那一日回望西湖,他突然想起李绅的那首《重别西湖》,对苏轼而言,西湖于他,也是二度别离:
“浦边梅叶看凋落,波上双禽去寂寥。吹管曲传花易失,织文机学羽难飘。雪欺春早摧芳萼,隼励秋深拂翠翘。繁艳彩毛无处所,尽成愁叹别溪桥。”
而苏轼自己,为友人留下了《八声甘州·寄参寥子》这样一阕词作为告别: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苏东坡不知道的是,这两年中,他所看过的梅花被后来的无数人所凝视,比如宋亡后学道,筑别业于西湖上,杂植松竹,徜徉山水间以乐其志的马臻,在一个黄昏看着湖畔的那树古梅,写了首《西湖晚思》:
“日落湖水黑,众山生远尘。船回载酒客,楼倚独吟人。老态多思旧,时情只贵新。篱边古梅树,开谢几年春。”
又忽忽数百年,明初以画梅成名的王冕一口气写下《素梅》十六首,《红梅》十九首,《梅花》十四首。其中《素梅》中的一首是:
“不向罗浮问醉仙,笑呼孤鹤下吴天。春风吹散梅花雪,香满西湖载酒船。”
又三百年的光阴流逝,世称“诗书画三绝”的郑燮郑板桥,在孤山上挥毫泼墨,写了《题梅竹图》,那个时候,一朵梅花从枝头飘落,似乎有小小的涟漪飘散:
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
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