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威涛: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Fashion.hangzhou.com.cn  2013年07月30日 09:28:15 星期二  来源:杭州日报

 

 

 

记者 潘宁

图片提供 小百花越剧团

她非常喜欢好莱坞演员丹尼尔·戴·刘易斯在电影《林肯》中的一句台词,“我的每一块骨头都疲惫不堪”。

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共性——那些疲惫不堪的人,必定是有执念的人。谁耗尽了他们的精力?谁令他们的每一块骨头燃烧得通红,然后结成悬崖的形状,嶙峋而沉默。

这个世界,他们是为了理想而来,他们在精疲力竭仆倒之前,他们的骨头连同陨石一起碎裂之前,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姿势始终是迎风招展的,甚至比风还要迅捷,他们为了那个就要沸腾的滚烫的理想,跑得快要飞驰起来,风落在他们弹射出去的影子后面,发出不甘而绝望的闷吼。

茅威涛的每一块骨头都为了越剧而碎裂,而疲惫,而忧伤,而喜悦。她的骨头与她的声腔一样,布满迂回的曲线,有华丽的颜色,有殉道般坚硬的质地。

诗人说,从来没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茅威涛

【名家名片】

茅威涛

中国当代著名越剧表演艺术家,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

作为中国当代越剧创新进程中最重要的代表人物,茅威涛的表演风格融内心体验与程式化表现为一体,唱腔在继承尹派的基础上,注重发展,渐成一格。她擅长在舞台上塑造不同性格的角色,赋予越剧“女小生”以崭新的人文精神和行当魅力,深受广大观众的爱戴和专家学者的赞赏。作为一名有着良好艺术自觉和革新精神的舞台实践者、剧团管理者,茅威涛是引人注目的社会公众人物。

从艺以来,先后五次荣获中国文化部颁发的“文华表演奖”,首届中国戏剧奖·“梅花大奖”(三度梅),首届中国小百花越剧节金奖,首届中日戏剧友谊奖“主演奖”等当代戏剧界诸多最高奖项。1998年荣获全国百家“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2004年荣获全国30名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2005年当选浙江省首批特级专家,2010年荣获全国劳模与先进工作者称号。

我觉得越剧当下的问题不是声腔的问题,而是传统意义上表现出来的理念、美学,它得跟上这个时代

有人说,未来能不能把越剧的声腔慢慢改良?甚至有人提议唱普通话。越剧的问题是不是出在声腔上?我觉得不是声腔的问题,而是传统意义上传递出来的理念、美学,它得跟上这个时代。戏曲是从农业文明当中诞生出来的,它所有的解读,它的解读方式,在当下都遇到了问题。

比方说《江南好人》,我们用了一个类似李安《少年Pi》一样的寓言故事来表达人性的复杂,当我们试图摒弃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这种模式,找了个寓言式的故事——问题来了,那些狂热的戏迷看不懂了,而真正想要看寓言的人,他们并不是越剧的核心观众,他们会说,你不就是讲落难公子中状元嘛,他们根本不相信我们所要追求,所要呈现的已经不是农耕时代的越剧了,他们说,我们没兴趣看。

我的困惑就在这儿。

所以,我快得焦虑症了,白头发也长出来了。

我头发白了许多,缘于心野。关于越剧,去重复、复制那些前面做过的东西,对我来说,我不感兴趣

近期我头发白了许多,缘于心野,不是野心。关于越剧,去重复、复制那些前面做过的东西,对我来说,我不感兴趣。

别人会说,茅威涛,她是不是不要中国戏曲里面那种根深蒂固的传统了?

这个误解由来已久。我深知,自己是一个对传统带有敬畏乃至膜拜之情的人,回顾以往我所创作的一系列作品,从最早的《五女拜寿》,到刚刚出炉的《江南好人》,京、昆、川等等各大中国传统戏曲剧种的精华,无不悄悄渗透在这些作品中,渐渐地化为、形成了越剧的表演程式。

就算在这次焕然一新的《江南好人》之后,我们依然会创作传统的越剧。重排《孔雀东南飞》,移植《牡丹亭》全本,我们会排得很唯美,很好看。但对我来说,打动我的那个东西还是没有抵达,只是唯美而已,形式的东西很好,但内心里,像《牡丹亭》那样的能打动你的人鬼情未了是什么?我始终在为未来的越剧做一种新的寻找。

对越剧而言,每隔十年——假如以十年为一个单元,我都会不拘一格地做一次很革命性的尝试。譬如前面提到的《江南好人》,我们移植了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花了半年时间,做成了一部有争议的作品。在这个作品里面,唯有这一次,女小生茅威涛演了一个亦女亦男、雌雄同体的角色,来解读人性的善恶莫辨。

越剧的未来是什么?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适者生存,物种起源、进化的道理摆在那里,想来艺术也难逃脱吧。变革是必定的,不变的话,它真的有可能会消失,最后成为“秦砖汉瓦”式的博物馆艺术。

《江南好人》北京首场演出,引起了一些争议,引起了一些话题。这是意料之中的,我的内心反倒很平静,借用宋朝黄庭坚诗中的那句,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

郭小男说,他原来以为自己娶了个江南女子,小鸟依人型的。自从他去排了绍剧《秋瑾》之后,发现江南女子还有一种横刀立马型的,他说,哎呀,我很不幸地娶到了后者

遗忘对应着一种记忆,你没有记忆,就不可能遗忘什么。记忆又对应着常识,也就是说看戏是需要常识的

我的丈夫,科班出身、学院派话剧导演郭小男,硬生生被我拉来排越剧。对此,他戏语,一个打铁的北方汉子,硬让人捻绣花针。他还说,他原来以为娶了个江南女子,小鸟依人型的,突然发现,自从他去排了绍剧秋瑾之后,原来江南女子还有一种横刀立马型的,他说,哎呀,我很不幸地娶到了后者。

坊间有很多关于我们两个人感情的揣测。有一阵子,人们说,茅威涛和郭小男闹得很厉害,老打架。

作为丈夫,作为中国美术学院的硕导,作为我多部戏的导演——譬方说,谢幕的时候,他会拥抱我一下,感谢我一下,底下观众就会尖叫,但也有观众会在微博上说我们两人“作秀”,“听说他们两人感情并不好呀”。

关于郭导的拥抱,我是这么理解的,他在台上拥抱我,我觉得他有一种感谢我的意思,我也很感谢他。因为我们是夫妻,也是艺术上的合作者,大幕即将合上,我们都有一种彼此感恩的、如释重负的感觉。这跟我们生活中吵不吵架,并没有多大的关联。

关于爱情的解读是很多的,你说,我和郭导之间就不是爱情了吗?

它肯定也是爱情,但这种爱情化成亲情了,变成一种习惯了。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郭小男,郭小男的生活里也不能没有茅威涛,然后我们有一种更大的情感关系,就是艺术。我们一起谈艺术,一起谈创作,一起搞作品的时候,就像在谈恋爱,那种碰撞,是彼此的一次成全。

人家都说,爱是要付出的,但我觉得爱更像是一种成全,不要觉得是在付出,应该是在成全对方,这种感觉是很美好的。佛教里面讲布施,我把我自己布施给越剧,布施给社会,对爱人也是这样,对你的丈夫,你不要觉得你是在付出,我是在成全他,彼此成全。再大的矛盾最后也会化解。

而且,我们两人都是那种咄咄逼人的个性,郭导可能更胜于我,他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可以把你逼得恨不能从这儿跳下去为止。开始的时候,我会被他逼疯,后来我就觉得,我改变不了他,我就改变自己——就像李安《少年Pi》里有了那只老虎,Pi才能活下去一样,就是因为郭小男的“逼”,我现在可以三秒钟“禅定”,一下子安静下来,什么都不去想,不去争辩。当然,这样的代价是蛮大的,很痛苦的。以前我们两人是针锋相对,是一种男女之间的对峙,茅威涛对峙着郭小男,郭小男对峙着茅威涛。现在,突然之间——人们说,女人沉默的时候很可怕,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当郭小男摆起架势准备攻击的时候,突然发现我淡定地坐在那里,一本书,一杯咖啡,听着音乐,这时候,他整个人突然就失去了状态,泄气了。

然后他必须反思啊,为什么我不跟他吵了?有人结婚让我说几句,别人会说百年好合,我说,我就不落俗套啦,就送给你们小两口一句话,婚姻不是不吵架,而是吵着架还能过一辈子,这就是婚姻。

朋友们会说,嗯,茅威涛现在说话很有禅意。

我去贵州大学讲课,用了一个文化的题目——对抗遗忘。遗忘对应着一种记忆,你没有记忆,就不可能遗忘什么。记忆又对应着常识,也就是说看戏是需要常识的,我在《江南好人》里有一段弹琵琶的戏,我没有学过评弹,但在我的老家桐乡乌镇这种地方,评弹是随便就能听到的,我的奶奶,我的妈妈,她们都会带我去听书。我的邻居阿姨,苏州人,她会唱评弹。这个常识给了我很强烈的记忆。

艺术,做到最高的境界是什么?做的是记忆。

我奶奶的邻居,是旧社会过来的一个从良妓女,整天手里拿着水烟,排《江南好人》的时候,我对导演说,郭老师,我必须手上拿一根水烟。第五场戏,女主角、歌妓沈黛开始布施平民,她打扮成劳动妇女,织布,劳作,休憩时,又习惯性地拿着水烟在那里。我觉得这些细节的流露就是来自记忆——那个从良的红宝奶奶,真的是一个南浔的从良妓女,住在我们贴隔壁。我儿时的印象就是如此:我奶奶永远留给我一个劳作的背影,织布啊,摘菜啊,然后,那个红宝娘娘,永远坐在那里抽水烟,穿着一双绣花鞋,透着一股别人没有的范儿。

所以,排戏的时候,他们问,茅威涛,你一个演小生的人,怎么身体里还藏着一个江南歌妓的派头?我说我有记忆。

后茅威涛时代会怎样?我不知道。我只能为未来的小百花做一些积累

首先是有剧场,有自己的演出场地,有好的理念给他们留下来,有好的经营公司,我给自己的规划是三到五年打造一个品牌出来,找到一个新的戏班子的生存模式,类似于像兰溪李渔的芥子园,我知道必须去做,然后要用十年时间去推广。当这些理念和这些战略都实现以后,然后,然后我就退休了。

常常有记者问我,对当下戏曲演员的状况满意吗?坦白讲,不太满意。

有一天,助理小范,发了一条微信给我,我没征得她同意就发到朋友圈里去了。小范说,茅老师,跟着你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觉得我是悟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很有趣,就问她,悟到了什么?她说,茅老师你好了不起,好伟大——尽管这么夸你,有点溜须拍马之嫌。

助理小范说,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人都习惯于抱怨,他们会抱怨说,我不是没有理想啊,我是一个有想法的人。但他们没有行动力,只是习惯于等待,等着天上掉馅饼。

她说,茅老师你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当很多人都还在等待的时候,你已经在行动了。

我爸爸常常对我说,茅威涛啊,你好差不多了。因为在他眼里,我总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人。他说,你应该多花点时间管管女儿,多保养保养,你为越剧做了这些,留下了一个剧场,功德无量了,可以稍微歇一歇了。

我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文艺女青年

很多时候,我都在读书当中度过。

我读木心。这个人是个太不一般的人,读他的书,没有五四前五四后的年代感。我开始读的时候,觉得他不像一个从大陆出去的人。我很遗憾,尽管他是我的同乡,我做梦都想去拜访他,但我这个人其实很腼腆,心想,茅威涛,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如果主动到乌镇去拜访木心,木心知不知道你哦——说到底,我骨子里还是挺害怕被拒绝的。木心过世后,这成为我很大的遗憾。

我算个文青,我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文艺女青年。但我莫名其妙地唱了越剧,哈。

高中毕业那会儿,很懵懂,但是恩惠于我们那个时候有文艺班,学舞蹈学小提琴,所有的文艺细胞是那个时候给你注入的。我很爱美,总在幻想,最好让我演个女特务,头发是卷的,穿着妖艳的旗袍。

直到我从事越剧表演艺术之后,特别是去上海戏剧学院进修,眼前豁然开朗,接触了现代舞,接触了台湾的云门舞集,赖声川的表演坊,北京人艺,上海话剧界的焦晃老师,那时候突然有种冲动,想去考中戏,上戏。

但我实在太喜欢演小生了,我想,要是去演话剧,那我就不能演男的了!所以,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

作者:潘宁 编辑:林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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