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一座桥了。在庆春路上，上城区和曾经的下城区交界处，与旧时的南宋御街，如今的中山路交叉口附近，是典型的城市核心。时光若倒流180年，或者还能在这里看见一条狭窄的河流，一座半月形的无阶石拱桥，周边则是密匝排列的店铺，以及悬挂在街市上方、随风摇曳的布幌。一切都已远逝，但在老杭州人的心目中，谈论起众安桥，还是能马上道出它的种种故事和细节，仿佛这座曾经堪称地标的石拱桥依然立着，俯视着城市的沧桑巨变，默念着在它身上及周边发生的曲折历史。

孙 侃

1/ 昼日市声喧哗，夜半诗意朦胧

“要识人间过去愁，春宵风雨到湖楼。如今此恨无分处，应有知人在后头。”南宋时，朱熹的好友、诗人汪莘来到杭州，寓居在清湖桥畔。夜半，春雨敲打屋顶，把他从梦中扰醒。他推窗望去，但见清湖桥那弯半月形的桥拱，浮在一片昏暗中。不由得就联想起了世事的变故、个人的烦愁，让他在苦闷中无法自拔。

然而，在“此恨无分处”之际，汪莘还是抱着一丝对未来的期冀，希望后来的“知人”能在“国破山河在”的危境中奋起，来改变朝廷内部的纷争，来摆脱国家蒙受的外族入侵之苦难。这是他心中的希望，也是他的信心所在。这首《寓清湖桥，夜枕闻雨》当然写的不是一场不期之雨，也不是黑暗中的桥，而是借助于这些意象，来抒发自己的内心。

清湖桥与洗麸桥相并，呈八字形，分别横跨清湖河和市河（又称小河，1936年被填没，为今之光复路、延定巷），所以亦被称作八字桥，应是在众安桥之西南。其时，清湖河在此分了两支，一支向西，分别通往钱塘门和余杭门，一支向东，通过清湖桥、众安桥等桥梁之后，与市河相连，即东浣纱河。市河上原有八座桥，因民国年间河流被填塞，均被拆除，改为通路，遗迹无可寻觅。

清湖桥之名，北宋即已有之。隋末筑杭城之前，这里曾被唤作清湖镇，估莫此地曾有清澈的湖池。事实上，到了南宋，这里已成了杭城极为繁盛之地。附近有沂靖惠王府、睦亲宅等豪门宅院，也有不少旅舍客栈、酒楼茶铺，四方来人经常在此消停。但如同那座雨中的桥，白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晚上却是那么寂寥，任凭雨打风吹。夜半醒来的汪莘，就处在这样的心境中。

与清湖桥相比，众安桥建成的时间就在其后了，应是在宋室南迁，杭州成为行在之后。杭州一经成为南宋皇城所在地，人口聚居、官衙遍地、街市扩充、商业发达、坛庙相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清湖河、市河、中河、东河是杭州城内的主要河流，清湖河和市河更靠近城区中心，架桥开路尤显必要。众安桥在南宋初年出现，且按照皇帝的需求予以修筑，理所当然。

2/ 南宋时期御街上的重要交通节点

钟毓龙《说杭州》第七章“说桥”中，对“众安桥”如是记载：“在众乐桥东。清湖河之水，自此桥下东注入小河，南宋时即有此名。桥为平坦，不作石级，因皇帝至景灵宫必经此也。下瓦所在，地极热闹。岳云、张宪被杀于此，故其西有二公之庙。施全亦被磔于此，故桥上有施公庙，为杭城七十二庙之一。”

这已经把众安桥的来历、与之相关的重要历史事件说明白了。

景灵宫位于今凤起路与环城西路交叉口之东，建于绍兴十三年（1143）二月，原为南宋抗金名将刘光世宅第。绍兴二十一年（1151），朝廷着手考虑扩大其规模，恰逢韩蕲王世忠病故，他的儿子又把这块宅基赐地献给了朝廷，景灵宫由此逐渐扩大至钱塘门外昭庆寺之左，并兴建亭阁园池，成为皇上祭祀祖宗的地方。南宋期间，各代皇帝都会在“四孟”（每季的第一个月）来到这里行孟飨礼。御街和众安桥均为皇帝前往的必经之地，由此可见它的重要。

“其众安与观桥皆平坦，与御街同，盖四孟车驾经由此两桥转西部礼贡院路，一直过新庄桥，诣景灵宫行孟飨礼也。”（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三）这清晰地说明了众安桥之所以不设石阶的原委，也确证了南宋皇帝出门时所使用的交通工具，并非轿子而是用畜力拉动的双辕双轮车。南宋时期因良马奇缺，包括宫廷用车，都以牛拉为主，辅之以驴、骡。无疑，在普遍设有石阶的拱桥中，平坦如砥的众安桥显然是个异类。

皇城虽然森严，但围绕皇城、官衙，乃至皇室、官员必经的道路等周围，往往是商业、娱乐业最为兴盛的地方，居民也乐于在旁落户，这一方面是有生意可做，另一方面毕竟也有着生活上的种种便利。众安桥作为御街上的一个重要交通节点，同样很快闹猛起来。

南宋时期，众安桥之南有北瓦，又称下瓦，内设勾栏十三座，能同时演出杂剧、说话、傀儡、相扑、皮影、杂技、踢弄、散耍、覆射等30多种节目，吸引着各个层次的观众。而等到元宵灯市，这里更是游人如织，观者中不少为官员及眷属。因之，附近食铺众多，主要为观戏者提供酒食。明时，众安桥又成为瓜果、鱼肉集散地。及至上世纪八十年代，众安桥依然是杭州城内店铺颇为集中的商贸中心区域之一。

3/ 北宋安乐坊与众安桥得名

“众安桥”桥名的来历，据称与苏东坡有关。北宋元祐四年（1089），苏东坡来杭任知州，这已是他第二次来杭任职了。

苏东坡抵杭任职的次年，由于人口稠密，加上连年灾害，造成杭州瘟疫流行。这一瘟疫的症状是手脚冰凉、腹痛腹泻、发热恶寒、肢节疼肿，不少人因此死亡。苏东坡捐出俸银五十两，倡导民间集资，并力推官府提供资金，设立安乐坊，相当于免费的民办医院，为公众提供医疗服务，还专门为穷人提供“圣散子”等药物。据传，在苏东坡在杭任职的近三年时间里，安乐坊共治好了一千多名病人，大多为瘟疫患者。众人感念苏东坡为大家开办安乐坊的功德，把安乐坊附近的这座桥称之为“众安桥”，意即“众生安乐”。

值得一提的是，安乐坊及其运作模式引起朝廷的极大关注。崇宁元年（1102），朝廷开始在各地设置安济坊，专为穷人治病。崇宁初年，杭州安乐坊也改赐名“安济”，遂为官办。

由此可知苏东坡在公共卫生医疗服务上的非凡贡献。

苏东坡因升职回京后，一直挂念杭州。一次，有一位好友给他送来黄金5两、白银150两作为礼物，一向廉洁的苏东坡就把这笔礼金转赠给杭州安乐坊。其时的安乐坊，每年以千斛租米作为基金，运转正常，因此，苏东坡又嘱杭州友人，以这笔礼金购买田地，获利后再添助安乐坊，可保经费来源长久无虞。

苏东坡在杭创设安乐坊一事，在其自述《与某宣德书》、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周辉《清波别志》以及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料中均有记载。南宋初年，名将杨存中为建造官邸，对清湖河的部分河道进行了拓直修整，新筑桥梁，“众安桥”和“众乐桥”为其中的两座（众乐桥在众安桥之西侧，与众安桥成八字形）。据传，对这座桥梁的命名采用了民间的建议，“众”为百姓，嵌入“安”“乐”两字，即为纪念当年平民医院安乐坊，亦即怀念安乐坊的倡办者苏东坡。

直到现在，民间还有一种说法，说众安桥附近原有安乐坊，是古人反复考量过的建造医院的最佳地，有利于患者康复，因此现今这里仍有省妇保、市一医院、省中医院、省儿保等医院麇集。这一善意的说法姑妄听之。

4/ 刀光血影中，壮怀激烈豪气依在

南宋绍兴十一年（1142）十二月二十九，岳飞被毒杀于大理寺狱风波亭，接着，朝廷又在众安桥杀害岳飞长子岳云和爱将张宪。相传，殿司小校施全对奸臣秦桧之无道十分愤恨，伏于桥下刺桧未成被磔，后人在众安桥上立忠烈祠，又称施全庙。

据宋代笔记传奇记载，施全持刀行刺秦桧时，“斫之，断桥子一柱，而不能伤。”也就是说，当时施全是用足了力气砍杀秦桧的，连桥柱都断了一根，却没能刺中秦桧，这份遗憾无以言表。不过，从这一细节中也可得知，桥柱既然能被马刀砍断，则其定是竹木而非石质。桥柱为竹木，则整座桥梁很可能是用竹木搭成。

钟毓龙《说杭州》中道出了众安桥畔曾有的血腥：岳云为岳飞长子、抗金名将，张宪为岳飞爱将，时为宣抚司副都统，遭秦桧等求和派以“莫须有”罪名诬陷，由张俊和杨存中监斩，被害于众安桥畔。

施全被害的方式更为残忍。杭城百姓为施全义举所感动，特意在众安桥上建起了一座施公庙供奉他。此庙一直存在，香火茂盛。民间年间填河筑路，众安桥被废，但东侧桥栏和施公庙仍被保留了下来。惜在1992年杭州市政府拓建庆春路，施全庙的最后一点遗存也被拆去。

清道光年间（1821-1850），为重修栖霞岭下岳飞庙墓，朝廷追寻岳飞初葬地。同治六年（1867），典史吴延康根据民间传闻，认定众安桥河下为岳飞遗骸初葬处。经过一番寻找，终于在众安桥螺丝山下扁担弄内的红纸染坊旁，找到了最初的岳坟。光绪二年（1876），朝廷在众安桥修建“忠显庙”，杭人俗呼为“老岳庙”。

“南渡偏安，瞻王气消歇。叹诸公，经纶颠倒，可怜忠烈。曾见凄凉亡国事，而今惟有栖霞月。睹宫祠睪木尚南枝，伤心切。 人生易，头如雪。竹简汗，青难灭。柱乾坤要使，金瓯无缺。后土漫藏遗臭骨，龙泉耻饮奸臣血。恨当时无奈小人朋，盈朝阙。”这是明代政治家、文学家夏言为纪念岳飞而写下的《满江红》，内中不无激愤之辞。的确，忠良被害，山河破碎，这是一份久久不能弥合的伤痛。

5/ 南宋宗学发蓝榜时的尴尬和愤懑

有玉桥位于今众安桥北，位于浣纱河东段与茅山河（今中河）相交处，地处南宋小学（年届八岁的皇亲国戚就学的地方，十五岁后将上大学）前。每当小学放榜，即公布小学期间的成绩，都会在有玉桥边贴出蓝榜，因而这座桥在当时极为知名。

有玉桥的得名也与贡院、功名有关。宋时，此桥名为“军头司木桥”，其东有军督司，被讹化为军头司，故名。明代因桥北近贡院，每逢乡试，凡发现不合程式的考生，一律将他们的名字用蓝色墨水书榜于桥畔，此榜被称作“蓝榜”，此桥也被称之为“偶辱”，后因此名实在不雅，以谐音改称“有玉”。

清代文人丁立诚有一首《有玉桥贴榜》，就直接描绘了南宋宗学发榜的场景，追溯了昔时年轻学子的亟待显示才华，却又担忧不得其用的焦虑和尴尬：“脱稿匆匆投卷捷，条例难宽蓝榜贴。有玉桥头侵早来，幸无名姓榜上开。问谁污墨谁曳白？场中人为门外客。有命依然漏贴多，磨勘还防停一科。”

丁立诚为杭州巨商、藏书家丁申长子，科考中举后曾在京就职内阁中书。但因叔父丁丙痼疾日重，丁立诚决计南归，全力辅佐叔父经理各项事宜。同时帮助叔父校勘《武林掌故丛编》《武林往哲遗著》及《善本书室藏书》等著述。丁立诚工诗能文，古文诗词、金石书画、收藏鉴赏无不精通，尤其喜好藏书，其藏书处另辟有“小槐簃”，所收西泠八家刻印尤富。

作为光绪乙亥举人，丁立诚自然知晓考学秘诀和内中机巧。很多情状，南宋与清末是极其相似的。以古喻今、借古讽今的方式在古人手里屡试不爽，这首诗同样如此。南宋嘉定九年（1216），朝廷改宫学为宗学，皇室弟子也得修习课业，三年一试，如太学法，从而形成太学、宗学、武学三学并举的格局。

然而，宫廷内有贾似道之流在把控局面，经常乘隙打击正直的秀才，“奏停”便是奸臣们打压年轻学子的手法之一。诗中的“磨勘还防停一科”指的便是这个。纵然你满腹经纶，纵然你赶紧脱稿交卷，但有玉桥头放榜之时，那蓝榜上究竟有没有你的名字，那就是一个未知数，因为“问谁污墨谁曳白？场中人为门外客”。

对于这座桥，丁立诚自然关注，但除了借古喻今，讥嘲当权者之腐朽，他更关心的是国难当头之际，能不能有优秀人才不断涌现，冲破奸臣的阻碍发挥作用、为国效力。“有玉桥头侵早来”，一大早来到桥头的，不仅是那些年轻学子，还有这位忧国忧民的文人。

6/ 众安桥旧址旁，一座大楼的存废史

民国二十年（1936），因城市建设所需，东浣纱河被填塞。市河原本是与东浣纱河相通的，东浣纱河被填，市河也逐渐淤塞，至1945年抗战胜利前后亦被填平。市河经观桥汇入浣纱河的这一段也因无水补充，解放初期逐渐湮废。浣纱河的水量减少，工商企业迅速发展，大量污水流进了浣纱河，使得此河也渐失存在“资格”，终于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被填。

河流没了，桥梁自然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包括众安桥在内的浣纱河、市河上的诸多桥梁，由此相继失去了踪影。但桥没了，桥名还在，后来便变成了地名，一直保留到现在。如今的众安桥，已是一处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道路宽敞，四周高楼林立，当然也失却了古朴的风采和原有的个性。

到了现当代，紧靠这众安桥旧址的最重要建筑，便是原先矗立在西北隅的东南日报新馆大楼了。此楼建成于1936年底，仿西洋建筑，共五层。启用不足一年后，抗战开始，东南日报社不得不迁至金华出版，留杭人员仅出版“号外”，直到日军进占杭州前二天方才停刊。日军占领该大楼后，这里成了日本宪兵队驻地，地下室改建成残害革命志士的水牢。其时，日本宪兵队还把毗邻的东起中山北路、南临众安桥、西至井字楼、北接竹竿巷的大片区域圈入势力范围，设立特务机关、刑讯密室、随军妓院等，成了一处人间地狱。

日本战败投降后，1945年9月1日起，《东南日报》在此复刊。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5月9日，《浙江日报》在此创刊。1974年，《浙江日报》迁址体育场路今址，浙江电视台由菩提寺路旧址迁至此楼。就在这幢楼里，1978年，诞生了浙江省第一部黑白电视剧《约会》，1984年，拍摄成全国第一部人物传记电视连续剧《鲁迅》。浙江电视台的社教栏目就取名为“众安桥”。1992年，武林门外莫干山路上的原杭州人民玻璃厂被拆迁，原址上新建了浙江广电中心大楼，浙江电视台遂从此楼搬离。

1992年，庆春路大规模拓宽，原道路两侧的诸多旧建筑应声而倒，原东南日报大楼这一矗立了56年的历史建筑竟也未能幸免。如今，这里建有浙江金融干部活动中心。